妈妈开始变得温和,不再干涉我的决定,无论我带她做什么,都投入其中。我不是个能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的女儿。我们曾顶着吉隆坡34度的高温走了很久也找不到导航上的饭店,也曾被小红书上“双子塔最佳打卡机位”欺骗,跑了很远结果一无所获。但她都没有抱怨。
五一假期很短,飞机往返就耗费了两天,在吉隆坡的日子我们总是在路上,早晨驱车去郊区印度教圣地黑风洞朝圣,再到市区的茨厂街、中央艺术坊闲逛,再穿过生命之河,抵达独立广场,晚上去繁华的武吉免登感受人潮;第二天途经布城到马六甲,登上圣保罗大教堂所在的山坡眺望马六甲海峡,游船欣赏完这座充满历史的小城,回家已几近凌晨。
很少有朋友能跟上我通常日行两万步的特种兵行程,但妈妈可以,大概我体能好的基因也遗传自妈妈。没办法松弛地旅游,或许也是在过去拮据的童年生活里她潜移默化教给我的,我们只要出门,就是在花钱,每一分都要花得值,所以一刻也不能停下。好在这次她一句也没提钱的事儿,不再计较和心疼花钱,我一直紧绷的心也放松了很多。
《妈妈》剧照
我提前二十多天开始查攻略、做计划,在Airbnb上订到一套两室一厅的民宿。民宿在市中心,40层,阳台透亮的玻璃窗直抵地面,窗外像“大哥大”一样的地标性建筑竖起高高的天线,仿佛近在眼前。在51层的楼顶,还有无边泳池。站在那个角度看吉隆坡,有种疏离的陌生,又觉得自己是能掌控整座城市的主人。
我以为妈妈会为我定的民宿感到满意,但她没什么反应。并在入住后不久从白色被子上捻起一根毛发,说:“还是该订酒店,民宿的床单被罩肯定没换洗过。”听起来好像责怪。住进好房子的喜悦一瞬间被冲淡。
这样的话语,在她刚到我租住的房子时我就已经领教过。花洒的水压太小、房间太窄、厕所和厨房的洗手池只能共用、靠近大路边太吵......她说了一遍又一遍。可那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房子了。她就这样把我找房子的辛苦、努力营造体面生活的付出都一票否决。她不知道的是,在期待她到来的前一个星期,我把床单被罩都换洗了一遍,擦了桌子,拖了两遍地。
后来读《明亮的夜晚》,发现书里的妈妈几乎也是如此:连跟朋友两天一夜的旅行都没有去过,唯一一次的出国经历是和爸爸一起去日本。有一次妈妈动手术,还担心爸爸一个人在家没饭吃,让女儿回家给他做饭。
《小敏家》剧照
为什么妈妈从来不独自出门?身边的女性亲友,大都就算可以独行也总要被带领,就算学了车也不敢独自上路。好像被带领是默认的,而独自出行从来不是一个可供选择的、和“与他人一起”并排的选项。
曾经我羡慕别人家的妈妈,高知、有钱、有见识,能够给下一代提供很多资源和支持。而我的妈妈好像都帮不上什么忙。从大学读什么专业到做什么工作,都只能依赖自己的选择,一路走得跌跌撞撞。
刚到吉隆坡时,落地后要到机场的ATM机上取现金,试了好几次,ATM机上只跳出一长段马来文,却不吐钱。明明已经按照攻略上说的用银联卡、开通境外取款。
虽然没有现金不至于寸步难行,但我当时还是急得冒冷汗。心里总有最坏的预设:该不会出国旅行的第一步就被困住。妈妈一直情绪稳定,提醒我要不就用最原始又最简单的办法——找人借钱。好在后面换了一个ATM机,终于取出钱来。
晚上近十点我们才坐上从机场去民宿的网约车,路程有1个小时,周遭漆黑一片,广告牌上裹着头巾的女士照片时不时一闪而过,不知是哪个代言明星。唯一的光亮来自远处楼房车库的灯,吉隆坡的车库都建在地上,有四五层,彻夜明亮。
如果是我一个人,大概不敢在语言不通的国家踏上一辆陌生人的车。但妈妈在我身边,就生出一种巨大的安心。
原来妈妈已经开始老花,手机上的字开始变得模糊,那些对我来说轻而易举的事都已经成了她独自出行的阻碍。“没关系的”,我鼓励她多拍,妈妈其实很有拍照天赋,除了表情,构图总是完美。
而阻碍我出国的原因是什么呢?是羞耻于自己英语太差。高考时,我的英语考了一百四十多分,但到上海上大学后遇到本地同学,才发现其中的巨大差距。每次上英语课,都自卑得想逃走,默默祈祷老师不要叫我起来做英语对话。
在吉隆坡,我终于把自己丢进语言不通的环境,硬着头皮去沟通、交流。我们去一家印度餐厅吃一种印度特色卷饼,饼擀得比一只手臂还长,烘烤得又薄又脆。点餐时我蹦出简单的词汇“long”,靠着手势比划,服务员立即会意。
又有一天晚上,我们去一家餐厅吃晚饭。店里已经坐满了人,我问“have some seat?”对方跟我说不止他们店面前的位置可以坐,旁边店的也可以,点完菜后他又告诉我,一会儿要自己来取餐,我已经忘记了他的英文原话,好像有什么“here”,我居然听懂了。看着一张全英文的收据从机器里滑出来,突然觉得好神奇,明明我连一句话都说不通顺,但别人却知道我想表达什么。
原来最大的障碍只存在于心里,十几年来关于开口的恐惧好像在一瞬间被打破,哪怕只是在最简单的点餐场景。那一刻我压抑住雀跃的心情,仿佛发现了世界有一套超越语言的通行法则,这个秘密是给勇敢之人的奖赏。
而在刚踏上旅程时我们还很紧张。订票时就知道航班不提供餐食,但上飞机后看到有乘务员给别的旅客送餐,才知道有付费餐食。可我不知道在哪里订、怎么支付,也不敢问。4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们默默啃着自己带的馒头。后来才发现,座椅背后的航空杂志里有一页就是菜单。饭菜的名字是马来文,配有图片。
等踏上返程的飞机时,我和妈妈都放松了很多,决定体验一次在飞机上点餐。反正还有现金,就算不知道怎么说,直接递钱总是没错。妈妈主动说:“我来点”。我很惊讶,没想到她相当自信:“这有什么难的,反正听你也是说‘this’‘this’”。原来我的所有举动妈妈都看在眼里,这些行为给了她很大的信心。